他4歲入私塾,17歲學醫,21歲掛牌行醫。1951年掛出全國第一塊“中醫耳鼻咽喉科”招牌。1972年,在南京中醫學院附屬醫院創辦“中醫耳鼻咽喉科”,并于2006年成為第一個國家中醫耳鼻喉科重點專科。
他“師法于西,西為中用”,最終形成了在治療中按照中醫的思路遣方用藥,同時把外科理念引入到耳鼻喉疾病的治療,用現代化的檢查手段來辨別疾病、辨別證候的基本理念,撰就全國第一部《中醫耳鼻咽喉科學》。
他對學生言傳身教的不僅是對待學術的認真態度,更是對待病人的敬業精神;他一生最幸福的事是說真話,做實事;他是金陵“十大藏書狀元”之一,酷愛藏書、看書、寫書……
干祖望1912年出生于上海金山,4歲入私塾,17歲學醫,21歲掛牌行醫。早年懸壺于浦南一代,1951年掛出全國第一塊“中醫耳鼻咽喉科”招牌,1972年,在南京中醫學院附屬醫院創辦“中醫耳鼻咽喉科”,該科室于2006年成為第一個國家中醫耳鼻喉科重點專科。
從1912到2014,一個多世紀光陰荏苒,成就了一代國醫大家的風骨,更見證了祖國醫學的壯麗復興。
國醫衛士
無論是新中國成立前那個懸壺滬上的年輕郎中,還是解放后桃李滿天下的金陵大家,干祖望有一點從未改變,他始終滿懷著對祖國醫學的自豪感和自信心,常因中醫藥屢遭不平而振臂高呼,為爭取中醫應有地位而搖旗吶喊。
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中醫曾遭遇來自國民政府的一系列壓制政策。彼時,文采斐然的干祖望在掛牌出診之余還在報刊上開設專欄。他奮筆疾書,痛陳時弊,1946年,在《中華醫藥報》上發表文章《中醫師不得打針與用西藥之我見》,直言“衛生署”關于中醫師不得打針與用西藥的條文是在壓制中醫;1947年,在《中醫藥周刊》上發表的《如何挽救中醫外用藥之沒落》怒斥部分中醫師盲目尾隨西醫,拋棄中醫精華,“能辨出雷佛奴爾代馬妥爾的優劣,而竟不知紅、黃、升、降藥的成分”。他不僅鼓勵中醫師面對西醫時要增強自信,更強調中醫自身需要發展,他認為中醫師應積極發展自己的丸、散、膏、丹,否則就好比人在“佛門”卻誦念西方“圣經”,勢必葬送中醫。
他還曾在《莫把祖國醫學遺產言為來之于西醫》一文中詳細考據,鼻子乃胚胎發育最早的器官,是在《漢書?楊雄傳》中第一次道破的;1861年初次被報道的梅尼埃綜合征,在1264年《直指方》早已談及;《素問病機氣宜保命集》之“耳聾治肺”“鼻塞治心”,揭開了耳咽管阻塞可致暴聾、鼻甲肥大可致鼻塞之謎;用圈套器摘除鼻息肉,為《外科正宗》首創;《儒門事親》中初次介紹內腔鏡鉗取異物的方法等等。
干祖望深知人才和傳承對于中醫發展的重要性。他目睹國內中醫西醫化現象嚴重,理論臨床皆由西醫西藥代庖,愛之深而責之切,他大聲疾呼:“中醫學術后繼無人”,“中醫臨床后繼無人”,“中醫藥危機已呈現端倪,切勿高唱后庭花之天真美妙歌曲!”
面對當前社會上對于中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質疑,他更是筆耕不輟,連續撰寫《鑒別假中醫的方法》《扣在中醫頭上的九盆臟水》《說中醫會死我第一個不答應》等文有力回應。
干祖望而立之年行醫滬上時,便頗有遠見地提出中醫自身需要發展。至于如何發展,他從未停止過思索。數十年的臨床實踐經驗讓他有了更明確的答案:中醫要有前途,一定要中西結合。“需要的不是中藥加西藥,某一個方某一個藥治療某一個病,在西醫理論上取得了可行性后才來用中醫的某法、某方、某藥。”干祖望認為中醫學術的生命力,深深扎根于其實效基礎上,辨證論治是它的精髓,若走“廢醫存藥”的路搞中醫現代化,那已毫無中醫意味了。
他認為,要讓中醫這一國寶安存,當效法孫思邈。當時孫氏用極貼合中國文化的方式將印度吠陀醫學引入,與中醫結合并加以應用。干祖望認為正是這兩種醫學的交融互哺,給當時的中醫帶來了新的繁榮。
新科先鋒
干祖望為中醫爭地位從來不是固守陣地,而是開疆拓土。他師古而不泥古,創立了中醫耳鼻喉科。
早在公元624年,唐代太醫署就曾設立過“耳目口齒科”,但由于其診斷和治療方法與內科區別不大,沒有專科特色,最終被“咽喉科”“咽喉口齒科”所取代。耳鼻喉科的各個病種則分散在各科之中,如耳鳴、耳聾、眩暈、失音等病,隸屬于內科;鼻癤、鼻息肉、化膿性中耳炎等病則屬于外科;鵝口瘡、乳蛾(扁桃體炎)等病屬于兒科;有些鼻衄、梅核氣屬于婦科。
干祖望原來擅長的是傳統的中醫咽喉外科。然而1934年,也就是干祖望開始獨立行醫的第二年,一本張崇熙編寫的《東亞西醫函授學院講義》令他了解到20世紀西醫有“耳鼻咽喉科”,由此萌發了建立中醫耳鼻喉科的念頭。
1951年,在上海松江縣城廂第四聯合診所,干祖望毅然掛出全國第一塊“中醫耳鼻咽喉科”招牌。在這里,他接觸了許多耳鼻咽喉科疾病患者。他發現,如果單憑望、聞、問、切,不做專科檢查,耳鼻咽喉科仍舊不具備區別于一般內、外科的專科特色。為了學習西醫診療手段,1952年秋,干祖望前往北京“中央機關直屬第二醫院”進修耳鼻咽喉科。從帶額鏡、執音叉,到寫病歷、做手術,干祖望“師法于西,西為中用”,最終形成了在治療中按照中醫的思路遣方用藥,同時把外科理念引入到耳鼻喉疾病的治療,用現代化的檢查手段來辨別疾病、辨別證候的基本理念。
1972年,南京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開始設立“中醫耳鼻咽喉科”。為了建設好新專科,干祖望無償貢獻出自己多年研究的驗方,制成“鼻淵合劑”“參梅含片”“止眩沖劑”“黃柏滴耳液”等中成藥;他親自主持成立和指導了“嗓音病專科門診”“變態反應性鼻炎專病門診”“鼻竇炎專病門診”“口腔潰瘍專科門診”等小組。中醫耳鼻咽喉科由一個小組很快發展成為一個正式的科室,人員從2人發展到20多人,用中醫中藥診斷、治療了許多耳鼻咽喉科疑難雜癥。12年后,南京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耳鼻咽喉科被確立為全國重點專科建設單位,1999年成為第一個國家中醫耳鼻喉科醫療中心,2006年成為第一個國家中醫耳鼻喉科重點專科。
學科的建設和傳承離不開知識體系的構建,而中醫耳鼻喉科系統論著前無古人。干祖望綜合中醫古籍有關耳鼻咽喉疾病的分散記錄,西醫耳鼻咽喉科學的講義,以及自己的臨床醫案撰寫出《中醫耳鼻咽喉科學》。1956年3月,全國第一部《中醫耳鼻咽喉科學》問世,在上海《新中醫藥》雜志連載發表。25年以后,當全國各地中醫院普遍建立中醫耳鼻咽喉科的時候,人們驚訝地發現這份資料如此彌足珍貴。而此時,干祖望已經將第一版原著的10萬字擴充了6倍,成為了內容最為詳盡的專科教科書。
名師垂范
設立專科,構建知識體系,積累臨床實踐僅僅是第一步,專科發展更需后繼有人,中醫耳鼻喉科急需專業人才。1980年,年逾古稀的干祖望接受衛生部委托舉辦全國中醫耳鼻咽喉科進修班。時間緊,任務重,師資少,教材缺,干祖望每天上午上3小時課,下午在門診帶學員臨床實習,晚上編寫講義和備課,硬是靠自己一個人帶著學生助理,把半年的一期進修班辦成了。接著1981、1984、1985、1986,短短6年中,南京中醫藥大學接連舉辦了五期全國中醫耳鼻咽喉科進修班,為全國各地培養了近100名專科人才。從《總論》《耳科學》《鼻科學》《咽喉科學》到《口腔科學》,專業課每次200多課時,大部分是由干祖望主講,按照學校計算工作量的方法統計,他每年要超額完成工作量4000小時以上。
干祖望早年曾專攻須生,宗高慶奎派,吊過嗓子,他不但能一連站4個小時不喝一口水,而且聲音自始至終宏亮。“聽干老的課,和聽侯寶林的相聲一樣過癮。”這是進修班的同學們公認的。“干老知識淵博,上課講話風趣,”江蘇省中醫院耳鼻喉科主任陳小寧回憶起跟著老師學習的過程仍然記憶猶新,“干老帶學生很認真,對我們要求也很嚴格”。
干祖望自己年少學醫時便十分刻苦,他17歲拜浙江名醫鐘道生為師。鐘道生要求拜到他門下的學生必須具備良好的醫德,養成良好的醫風,同時約法三章:第一,要勤讀書:第二,要勤練功;第三,要勤干活。每月一次小考,每年一次大考,考背書、擎拿功和配方磨藥。
擎拿術是中醫急救時的一種傳統方法,多用于搶救喉阻塞病人,醫生把病人放在膝蓋上,用力搬拿。每天早晨,干祖望雞鳴即起,練習擎拿術的基本功“三指抓陶壇”,練習的時候不能吃飯,甚至一口水也不能喝。陶壇是一尺高的陶瓷壇,左右兩手各抓一個。剛開始練習抓空壇,以后在壇中逐漸加入砂子,增加重量,最后,要把裝滿砂子的壇子從容地抓起來,兩手前平舉、側平舉。練好了這套功夫,再學習擎拿術就得心應手了,否則,操作擎拿術便沒有“底氣”。干祖望每次練功都沒有絲毫馬虎。
在鐘家4年,干祖望眼勤、手勤、腦子勤。每天老師開診,他都是一邊捧墨侍診,抄錄醫案,一邊用心觀察,仔細揣摩,因而很受鐘道生老先生的賞識,幾年下來,盡得師傳。
他也是用同樣嚴格的標準要求自己的學生。陳小寧坦言,干祖望要求學生熟讀中醫經典,爛熟于胸才能活用于方,“干老會經常抽查我們背書的成效,我們都不敢偷懶”。干祖望診病時,常把醫案復錄下來,幾十年共有幾大籮筐,堆積如山。他在要求學生抄寫醫案之余,還常常詢問學生是否理解其中深意,為何采用此方,鼓勵學生舉一反三,思考是否有更好的治療方式。
名醫高德
干祖望言傳身教的不僅是對待學術的認真態度,更是對待病人的敬業精神。
全國中醫耳鼻咽喉科進修班的一名學生馬東麗跟著他上了半年門診,便覺得受益匪淺,“干老診病十分認真,每看一病,必書醫案,書寫工整,理法方藥一應俱全,即便是極簡單、極輕微的疾病,也毫不含糊,案例一式二份,留存備覽”。干祖望最反感醫生寫字龍飛鳳舞,還曾特別撰文批判:“醫生處方上的狂草比判官還可怕,因為判官筆下的死者,總是‘陽壽已終’的該死者;而醫生筆下的死者,都將是死得冤哉枉也得屈死。‘桂枝’草得像‘桔梗’,尚不致死人,‘竺黃’草得像‘麻黃’,則亂子大了。”
“近些年,不論在醫院、商店還是其他公共場合,都喜歡掛一些意見簿之類的東西,可真正聽取意見的有幾人?”馬東麗對干祖望的醫德極為敬佩,“在耳鼻喉科診室外也有一本,其上的每一條意見下,都有干老用毛筆工工整整的答復”。她還記得有病人在1986年2月12日那頁上寫道:“有些醫生看病不認真,草草幾句,應付病人。”干祖望答道:“如遇這種情況請隨時反映,寫信寄江蘇省中醫院耳鼻喉科主任干祖望親拆。”因為干祖望每周只有兩個半天的門診時間,他就常常把患者復診的時間安排在中午吃飯時。
干祖望曾在自己的《干祖望醫話》中談過《名醫的晚節》,“你現在對病人的感情怎樣?你對首長和五保老人的應對上有沒有兩樣?捫心自問你現在看病是為了金錢還是為拯救病人于水火之中?”言辭不可謂不犀利。他甚至毫不避諱地談論了如果覺得自己有一天思維不再敏捷,業務水平下降,一定毅然“摘壺”,不再貽誤于病家,戲言醫生執業便稱“懸壺”,休業就叫“摘壺”。
百歲之后,干祖望已經甚少出診,“好多領導,富商一定要求父親再去給他們看病,價格開得很高,我父親基本都不答應,沒松口”。女兒干千最了解父親的倔脾氣。然而干老也有耳根子軟的時候。2013年,一名夢想成為歌手的男生由于長期過度用嗓以及精神壓力過大,忽然無法再像過去那樣唱出動聽的聲音,各方求醫未果,求到干祖望門前。“那個小孩挺倔的,家里條件也不太好,就在這邊一邊打工一邊等待治療,飯都吃不起,我們后來就讓他每天來家里吃飯,我煮面給他吃。”最后,干老松了口,不僅給男孩兒開了方,還耐心地開導勸解了他許久。干老曾說,“學醫還有另一種苦,就是放不下病人”。
名士風骨
干祖望放不下的還有一樣——書。藏書、看書、寫書,他是金陵“十大藏書狀元”之一,平時生活儉樸,可是一見好書,他便“一擲千金”,曾經因為急于買書,把自己的手表賣了。據說,他有個“怪癖”,傷風感冒時,他就逛書店,出一身汗,病就不治而愈。有一次重感冒發燒,他在頭暈眼花的情況下,仍然找到書店,買了50元錢的書回家。解放前,由于文筆犀利暢快,文學底蘊深厚,他曾被松江《茸報》長期聘為特約撰稿人,在此報之副刊“五茸草”上以“冷來閣”等筆名刊登了1000多篇小品文。他曾戲言自己退休后的志向是寫小說,“摘壺而執筆”。
干祖望4歲前往“南社四子”(柳亞子、邵力子、姚石子、姚蓬子)之一的姚石子家塾就讀,13歲那年,就熟讀四書、五經、離騷、史記、唐宋八大家以及六朝駢體文。甚至他信手所書醫案,也揉醫、文、哲于一體,詩、聯、駢于一章。
有一個得了梅核氣的女患者二診時,喉頭堵塞明顯緩解,殘留不多,但仍然咽干未潤。干祖望在醫案中這樣寫道:“鎖啟重樓,越鞠丸已平瀾浪;鑰開遼廓,流氣飲再掃余波。”梅核氣患者多為郁證,肝氣不舒和痰凝氣滯為主要矛盾。《黃庭經》曰“重樓”即咽喉,《淮南子》言“遼廓”即胸腔。前番“鎖啟重樓”形容梅核氣之咽喉鯁介不舒,“鑰開遼廓”比喻治療已有成效。越鞠丸和流氣飲都是方劑名,對仗工整,無斧鑿之痕。在另一位航空性耳聾患者的醫案中他則這樣寫道:“九霄奮迅,腎竅乏適應之能;萬里扶遙,聽宮失聰聆之職。考六腑以通為用,七竅以空是求,故取通氣開竅法,方從流氣飲一型化裁。”干祖望寫醫案最大的特點是喜用典故,比擬類推,讓人在一笑之中盡悉其理。
干老文有六朝遺風,平仄押韻,性如魏晉名士,任俠天真。他把自己的書房取名“繭齋”,自題詩云:“我事涂鴉你吐絲,兩般姿態一般癡;年年自縛瑯繯里,樂僅廬陵太守知。”一次,干老在杭州靈隱購得瓷質的“福、祿、壽”三星,不料途中“祿星”摔碎。他沒有因此忌諱郁結,回家后反而頗為灑脫地在“兩星”旁貼上一副對聯:“三星唯缺祿,一屋獨多書。”干老每天早上5點半準時起床,晚上11點半入寢,中午不休息,需校對的書刊、雜志,要審的論文,要備的課,要編的書,要回復的求治信等等,時間排得滿滿的,但哪怕最忙碌的時候,他還能抽出時間去聽一段京戲,寫一篇小雜文去抨擊南京街頭的小吃。他寫過一篇諷刺濫用副方的文章,順帶把咖啡伴侶也批了一通“吃了多年雀巢咖啡,都是咖啡光棍漢,不知怎樣現在多了個伴侶——‘咖啡伴侶’,其實這伴侶的口感,實不敢恭維……但最落實惠的是工廠,又可多掙幾個大錢。”
干祖望在一次接受采訪時曾說,一生最幸福的事是說真話,做實事,罵壞人、壞事。他覺得自己“從外貌看,七十,行動起來,五十,思想呢,糊里糊涂的,二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百歲干老活得自在坦蕩。
據干老說,他18歲那年,曾被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代理校長徐朗西免試錄取,“但我家旁邊有個鄰居,年紀比我大一些,他父親叫他去學中醫,他不愿去。我們兩人坐在一起聊天,他說他英文蠻好,去搞中醫一竅也不通,我說,我假設是去搞中醫就很好。他說他假設學美術就好。那么我們兩個人調換,結果我就去搞了中醫。”
干老倘若結緣丹青,或許也能成就一代畫壇怪杰,但我們便少了一位國醫泰斗,中醫耳鼻喉科或許也難有今日的發展。只能說中醫幸甚,我等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