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醫宗扁鵲的生平事跡,一直存在著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現象,其原因主要是沒有讀懂司馬遷的《扁鵲傳》,或者不遵從司馬遷的考證意見,把一些傳聞異辭作為依據,另起爐灶創立新說,以至于以訛傳訛。想要正本清源傳承中醫學術,必須撥開歷史迷霧,重新認識扁鵲,正確解讀中醫歷史。
否定司馬遷考證,割裂扁鵲形象
誤讀司馬遷《扁鵲傳》的人很多,趙紹祖(1752—1833)《讀書偶記》論述扁鵲說:“意太史公故為荒幻之詞,而云或在齊或在趙,不必其為何方;為盧醫,為扁鵲,不必其為何名;或在春秋之初,或在春秋之末,不必其為何時,以見扁鵲之為非常人,一如其師長桑君耳。”
日本學者滕惟寅在《史記·扁鵲倉公列傳割解》中說:“扁鵲,上古神醫也。周秦間凡稱良醫皆謂之扁鵲,猶釋氏呼良醫為耆婆也,其人非一人也。司馬遷采摭古書稱扁鵲者集立之傳耳。其傳中載醫驗三案,文體各異,可以證焉。蓋司馬遷而不知扁鵲非一人也,但受術于長桑君,治虢太子病及著《難經》者,是即秦越人之扁鵲也;其診趙簡子者,見齊桓侯,在《國策》所謂罵秦武王,在《鹖冠子》所謂對魏文侯者,又為李醯所殺者,皆是一種之扁鵲也。注者不知而反疑年代齟齪,枉為之說,可謂謬也。”
滕氏否定了司馬遷對于扁鵲的考證,割裂扁鵲形象的完整性,把一個為中醫學創立開辟道路的醫學宗師虛無化,嚴重影響大家對先秦醫學史的研究。然而誤從其說者不乏其人,如龍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陳邦賢《中國醫學史》《呂思勉讀史札記》《醫藥史話》等均采此說,目前許多文章也持此觀點。
日本學者丹波元簡著《扁鵲倉公傳匯考》說:“蓋扁鵲必一神醫,于是戰國辯士,如稷下諸子附會種種神異之事,或筆之于書,或以為游說之資,故診趙簡子、治虢太子、察齊桓侯,其事之虛實,固不可知矣。”他認為司馬遷沒有辨別清楚戰國辯士一時的“附會之詞”,稀里糊涂“輒湊合立傳以實之”,否認司馬遷對扁鵲作過考證,認為其誤將各種傳聞異詞搜羅起來,雜湊了一個《扁鵲傳》。國內有人按照日本學者的說法,隨聲附和說:“《扁鵲傳》似乎是一部未定之稿。”
經筆者考證,扁鵲診虢太子的記載來源于《韓詩外傳》,虢太子(或虢世子)是“虢邑”里的長子,扁鵲所診之桓公實為田桓公,而非齊桓公,他們生活于同一年代。所以,扁鵲一生中診治了趙簡子、虢太子、田桓公是完全可能的。
造成對司馬遷考證誤讀的原因有以下幾種。
僅憑望文生義,隨意否定司馬遷
在清末民初時有一股疑古風潮,學者衛聚賢先生在關于扁鵲的文章中提出了一種更離譜的觀點。他在《古史研究》中稱“扁鵲的醫術來自印度”,說“扁鵲即此西醫之為中國人者,鄭人亦可,趙人亦可,盧人亦可,秦人亦可,本不限于地域,后人乃各將各地學西醫者名為扁鵲。”
李伯聰先生《扁鵲和扁鵲學派研究》對衛氏觀點的偏頗之處進行了精辟的分析,他認為衛聚賢對扁鵲名字“秦越人”奇想聯翩,得出使人驚詫莫名的結論。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在春秋戰國時期四五百年間,竟存在著一個遍及齊、秦、鄭、趙等各國(實際上等于遍及全中國)的中醫學習西醫(印度醫)的運動。”
日本學者森田一郎在《中國古代醫學思想研究》書后附有《扁鵲考》一文,把“扁鵲”解釋為砭石,認為扁鵲就是砭石的假托,并說“秦是西方的國名,越是南方的國名。而姓秦名越人這個姓名,就暗示秦越人是一個被虛構出來的‘烏有’先生而實無其人。所以,秦越人的傳記,就是不正確和不確實的”。森田先生盡管別出心裁地把“扁鵲”釋為“砭石”,想以此來破譯最難解的《扁鵲傳》。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也是不能成立的。
夸大文化決定作用,編造扁鵲成長環境
通行本《史記·扁鵲傳》說:“扁鵲者,勃海郡鄭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南朝劉宋裴咽《史記集解》引用晉人“徐廣曰:鄭當為鄚。鄚,縣名,今屬河間。”唐司馬貞《史記索隱》也云:“按勃海無鄭縣,徐(廣)說是也。”這就是今本《史記》對扁鵲里籍的記述和古代史家的解釋,他們認為“鄭”是誤字,原文應作“鄚”字,也就是今河北雄安新區的鄚州鎮。
學者溫如杰先生說:“鄚在春秋時期是北山戎、赤狄、白狄等少數民族雜居之地,無城邑,無學校,無文字,語言與華夏不通,此時此地缺乏塑造扁鵲這樣一個偉大醫學家的文化土壤,而只有號稱文化之幫、孔孟之鄉的齊魯,才有培育扁鵲這樣杰出醫學家的可能。”這理由看起來似乎很具說服力,但他把鄚邑描繪得如此荒涼可怕,只是出于想象并沒有事實根據。
《左傳》記載昭公七年,也就是公元前535年:“正月暨齊平,齊求之也。癸巳,齊侯次于虢。”晉杜預注云:“虢,燕境。”齊景公與晏子所到達的虢城,就是距鄚州十余里的城邑。公元前294年趙惠文王把鄚州與易縣古城,割讓給燕國。鄚州附近在漢代為侯國,更名為“高郭”,這一帶還出土過大量春秋戰國時期的城郭和文物,并非“無城邑”。《左傳》說齊景公與燕國“盟于濡上”,杜預注:“濡水出高陽縣東北,至河間鄚縣,入易水。”齊國君臣從正月癸巳至二月戊午,住在這一帶約25天以上,可見溫先生所說的“無文字,語言與華夏不通”是不成立的。
司馬遷記述扁鵲當時在城內守客館之師,長達十年之久,并且在這里學習醫學,接受長桑君贈送的《禁方書》是完全有可能的。扁鵲在公元前497年診趙簡子病不是在“孔孟之鄉”文化土壤中產生的,不應該人為編造扁鵲成才的文化土壤。
不懂“后世筆法”,誤解司馬遷記載
扁鵲秦越人生活于春秋末期,與孔夫子、趙簡子大體同世,班固《漢書·古今人物表》列扁鵲為越王勾踐時代之人,也是尊重司馬遷《扁鵲傳》的記載。
盧南喬先生說:“從經歷說,扁鵲曾到過已成為趙都的邯鄲,本傳說他‘過邯鄲’,和他‘過虢’‘過齊’‘過雒陽’‘入咸陽’,無一不為國都可證。我們知道,趙始有邯鄲,其時在晉定公二十一年(前491年)。‘趙始都邯鄲’其時在趙敬侯元年(前386年)。扁鵲‘過邯鄲’,只能在‘趙始都邯鄲’以后,這是鐵定不移的。”
盧先生用這些推理,得出了否定司馬遷的結論:“扁鵲絕無可能直接參與趙簡子病的診治是可斷言的,因而歷來以趙簡子為定點去考辨扁鵲年代是不明智的。”
司馬遷記述秦越人行醫的地方而舉了一些地名,至于當時是否為今名或是否為趙、秦首都,那是無關緊要的,這不會影響他準確地表述秦越人的行醫概況。“扁鵲名聞天下”,“隨俗為變”,也不會因此而受到影響。盧先生為了否定扁鵲診趙簡子,非要說這些地名都是國都,確有強詞奪理的嫌疑,而且其考證也不準確。
《詩經》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朝始創于商地,而不是誕生于“殷”,但是司馬遷在《史記·殷本紀》中首稱“殷契”而不稱“商契”。盤庚遷都,商始更名為殷,此距契的時代已相當遙遠了。稱其為“殷契”的這種后世筆法,不會造成混亂,所以不必刻求作“商契”才為正確。
《史記·周本紀》記載了周文王的伯父太伯、虞仲,為了把周的社稷傳給文王而“二人亡如荊蠻,文身斷發,以讓季歷”。《史記正義》注云:“大伯奔吳,所居城在蘇州北五十里,常州無錫縣界梅里村,其城及冢見存,而云‘荊蠻’者,楚滅越,其地屬楚。秦諱楚(莊襄王名楚),改曰荊。故通號吳越之地為‘荊’。及北人書史,加云蠻,勢之然也。”可知荊楚不是周初的名稱,而是司馬遷說的周文王的伯父“亡如荊蠻”,是漢代對于吳越之地的稱呼,而不是當時的地名。
《史記·河渠書》云:大禹治水時“自積石,歷龍門,南到華陰,東下砥柱。”張守節《史記正文》注:“華陰,縣也,魏之‘陰晉’,秦惠文王更名‘寧秦’,漢高帝改曰‘華陰’。”可見司馬遷說大禹治水路過的華陰也是漢代地名,而非大禹時代的地名。司馬遷稱“老子者,楚苦縣歷鄉曲仁里人也”,也是以漢代地名標示老子籍貫。可見在不影響正確表述時,史家可以靈活變通,用后世筆法表達,我們不能過于苛求。
何愛華先生《秦越人(扁鵲)事跡辨證》說:“司馬遷在《扁鵲傳》中確定:‘為醫或在齊,或在趙,在趙者名扁鵲’。或‘過邯鄲,聞貴婦人,即為帶下醫;過雒陽,聞周人愛老人,即為耳日痹醫;來入咸陽,聞秦人愛小兒,即為小兒醫,隨俗為變。’這些都是最基本的事實。這種事實,都是在一定時間和地域中進行的。這種事實,在上述論著中,已為一些學者們所共認。我認為這種事實是確指:邯鄲,在春秋時期,原為衛邑,后屬晉,自前386年,趙敬侯由中牟遷都于此,定為趙國都城后才日益繁華。這樣,他(扁鵲)過邯鄲,才能為帶下醫的。雒陽,在春秋時期,一直叫‘成周’,戰國以后改稱‘雒陽’,由于周人保持一種尊重老人的傳統和遺風,這樣,他過雒陽,才能為耳目痹醫。咸陽,公元前350年,秦孝公由櫟陽遷都于此,筑冀闕。商鞅第二次公布變法,革除戎狄舊俗,以提高社會生產力,秦國才有愛護小兒的社會風氣。這樣,他入咸陽,才能為小兒醫,‘隨俗為變’地做了兒科醫生工作。如果對這種事實都不能承認,那么,我們還有什么根據來論證他的醫事‘活動時間’?”
司馬遷在《扁鵲傳》中指出扁鵲行醫過程中曾經到過這一帶地方,并沒有說扁鵲所入之地都是國都。周王所居的城市叫王城、成周或洛陽,并非周朝的國都;但“周公作雒”,扁鵲之世,洛陽城是存在的,只不過名字不同罷了。洛邑或成周之內,世居周人,扁鵲“過雒陽”不必在戰國之后,無須多辯,思之自明。
邯鄲在很久以前就是趙氏封邑,所以《左傳·定公十(公元前500)年》就有追敘邯鄲趙午的文字,其中云:“初,衛侯伐邯鄲午于寒氏,城其西北而守之。”正因為趙簡子的同族趙午世封邯鄲才得名“邯鄲午”,趙簡子殺趙午之后,也因趙午世封邯鄲才讓他的嗣子“二三子唯所欲立”,繼其世位。所以,扁鵲在公元前五六世紀時“過邯鄲,聞貴婦人,即為帶下醫”,是完全可以的,不必再等一百多年邯鄲成了趙國都城后,才“聞趙人貴婦人”。
咸陽一帶,自古為秦人居住,司馬遷云“來入咸陽”是其身在長安,寫東方的醫學家扁鵲跋涉千山萬水,為三秦人民的健康,不辭辛勞由勃海之濱向西“來入咸陽”一帶行醫。愛子之心,古即有之,何須商鞅變法之后秦人才懂得愛小兒?
司馬遷在《趙世家》和《扁鵲傳》中兩次言之鑿鑿地指出,扁鵲診過趙簡子,事后得到四萬畝賜地。盧先生認為非要太史公寫明“入絳”,才能得以“直接參與趙簡子病的診治”,其偏頗之失,也甚明顯。
前人誤出其說,或許與不明史家的后世筆法有關。司馬遷記武帝用“今上”“上”等是當時筆法,其述武帝之前的事則用后人追敘的后世筆法。史家用謚號稱呼被追封的死者是一種慣例,如《左傳·僖公十八年》云:“齊侯好內,多內寵,內嬖如夫人者六人:長衛姬,生武孟;少衛姬,生惠公;鄭姬,生孝公;葛瀛,生昭公;密姬,生懿公;宋華子,生公子雍。”古人有作為,死后才加謚,前文中的惠公、昭公、孝公、懿公等都是死后的謚號。一出生即稱其謚號,是為后世筆法。同樣趙簡子、桓侯都是謚號,他們生前都不知道自己被后世稱為趙簡子、齊桓公,這也是史家后世追敘的筆法。
司馬遷通古今之變,正說扁鵲需尊重
古代“君舉必書”,左史記言,右史記行,因此有悠久的記事、載言的傳統。司馬遷是非常嚴肅的歷史學家,《漢書·司馬遷傳》說“司馬氏世典周史”,占有了一般人難以企及的豐富史料。司馬遷著《史記》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早在漢代就被公認,所以“自劉向、楊雄博及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隱善,故謂之實錄”。
司馬遷為古人立傳,信則傳信,疑則傳疑。比如他寫老子的時候說:“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伯陽,謚曰聃。……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蓋老子百有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莫知其然否。”
司馬遷見到了很多古人的學術著作,就以此為線索進行考證,然后為其立傳。因此《史記·管晏列傳》云:“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
因此司馬遷在《史記》中立《扁鵲傳》,是他經過考證權衡而寫成的,他所取用的資料都是后人研究扁鵲名號、里籍、醫學授受、行醫概況、學術特長等諸多問題不可多得的珍貴史料,而絕不像韓非子等策士、學者為文借典,偶然提及扁鵲傳奇故事那樣難以令人信服。
司馬遷對“扁鵲以其技見殃”的悲慘遭遇深為同情感慨,他說:“女無美惡,居官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疑。故扁鵲以其技見殃……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豈謂扁鵲等邪!”道出了太史公對扁鵲這位偉大醫學家敬仰和愛戴之情。但扁鵲秦越人距司馬遷生活的年代有400余年,其史料多而復雜,遠不像倉公診籍那樣翔實可靠,要達到實錄入傳,必須進行一番考證。所以《扁鵲傳》中的文字都是司馬遷去粗取精、棄偽存真后的論斷。
由于年代久遠,《史記》傳抄中也出現了文字訛誤,司馬遷所依據的原始資料多已失傳,要讀懂和正確理解司馬遷論斷的原義,也必須下一些功夫,否則難以得出正確的結論。國醫大師張燦玾教授曾經感慨:不知為什么,《扁鵲傳》有些問題寫得這樣模糊,甚至可以說我們至今仍沒有讀懂《扁鵲傳》。因此,他主張進一步對《扁鵲傳》進行深入研究和探討。